《淋浴之歌》
水从头顶流下
从发梢和肩膀流下
从乳房和微凸的小腹流下
从手臂，大腿，膝盖
被晒黑了的脚背
流下
洗头发时
水刷过脸庞像苇草
漫上河滩
我仰头喘息
水沿下颌淌在胸口如同
小提琴汇入合奏
水流过我的土地
流过原野
峭壁和废墟
流过激荡的云层
流过我的骨骼，血肉
肋下隐秘的红痣
流过我的眼睛
那些遗憾，耻辱和荣耀
变得柔和而缓慢
在遥远的地方
青苔涂改它们的身体
水流着
水流着仿佛冲开了时间
耳边隐约的呼喊
日光流着
墙壁流着
我流着
关上水龙头
列车驶入站台
地面微微的震颤
一颗水滴
从额头跌落两脚之间
“啪……”
《春晓》
午后听到楼下
男人在说话
声音不高也不低
停顿的间隙
女人插上几句
晚上临睡前
谈话还在继续
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男人说
女人偶尔插话
半夜醒来
男人依然在说
有一阵子音调扬了上去
之后又降下来
不知不觉天亮了
我拉开窗帘
像撕掉一页用过的日历
雨停了
香樟木兰红叶李
回到各自的位置
坐下来
又仿佛从未离开
《晨》
返身走到窗前才发觉起雾了
楼前的灯
昏黄，模糊
仿佛很久以前的事物
那年接儿子从幼儿园出来
他冲开广场的夕阳
和喧嚣
跃到我面前
仰起汗湿的小脸
叫，妈妈……
他的眼神洁净，喜悦
像热烈的雪花
未曾察觉生活的变化
雾太大了
我听到轻微的悉簌声
是儿子背着书包
走过桃树和大叶女贞掩映的小路
灯静静地亮着
等待曙光将她扑灭
像起身时衣襟上滑落的尘土
《向南》
窗台上。蓝色茶杯
诉说水雾。新买的玫瑰花，红
与白。房檐压低暮色。
越过苏雀，乌鸫，赭色尖屋顶
的残雪，白龟湖
如同深谷的回音，越来越淡。
湖心的沙岛，对岸的尧山，
无声驶入黑夜。
越过浓雾、寒流，向南。
越过桐柏、天门、益阳、梧州，
遍地野花般的灯火，
向南。越过冰凌、屋瓦、渡口、乌篷船，
越过洞庭的君山和月色，
继续向南。
越过琼州海峡，我看到你
——骑摩托经过大片正在砍伐
的甘蔗林。烟尘
淘洗你的棕色外衣。
你像海浪里起伏的毛椰，又像
孤独的牧马人。
《白玉兰》
想写首诗
给窗外那几棵白玉兰
我一直有这个想法——
跟早春满树白鸥似的花朵告别
跟我在厨房洗碗洗菜
不时抬头看一眼的日子告别
——仿佛她们是门前玩耍的孩子
一天天地，爬到了三四层楼高
——悲痛再次扼紧喉咙
我想我必须写首诗
跟我一次次的交涉、争取
告别，跟那天下班回来
迎面扑来的巨大绝望告别
要告别的，还有以前在鸿鹰小区
被摧毁的合欢、月季、柞浆草
落入童年草丛
再也寻不着的小瓷瓶
以及生命中
突然消失的众多事物
我要打个包裹
把世间所有沾染了痛的字眼
都装进去，塞得满满的
寄到没有地址的地方
刚才，就在楼前——
一只乌鸫
站在白森森的树桩中央
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径直走过
像根折断的枝条
《冬至》
打扫完房间，冲个澡
换下来的衣服
也都洗净了
就着客厅台阶坐下
许久未见的阳光
照彻房间
像啜饮一碗清甜的银耳羹
寂静擦过栏杆，杯子
家具的边沿
溅起银色火焰
沙发懒懒地歪着
绿箩沿墙根爬了一阵子
停下来
透过耳廓的篱笆——
谁家剁馅的咚咚声
楼下清理落叶的哗哗声
隐约的车流声
尘世的响动犹如鼓起的帆
又像荷叶中的露水
微微震颤
更远的窗外
我看到秋天里去世的奶奶
喜悦，自在
天空清澈
她仿佛一片新的云朵
《深蓝花园》
睡着睡着，侧过身，下巴
抵着你的肩
右手搭在你胸口
亲爱的，每当这样抱着你
我的左胳膊
横在我们之间
如同岛屿隔开湖面
伏在你身上的我的右臂
仿佛熟透的草莓
安详，甜蜜
而左臂，多么尴尬
像计划外的婴孩
又像闯进鞋里的石子
我宁愿硌着自己也不愿它硌着你
抱你越紧
它就硌得我们越疼
它硌疼我们的时候它自己也很疼
亲爱的，我不能放弃这条胳膊
更不能放弃你
黑暗中，我们起伏的呼吸
两团微明火焰
雾升起来，荒草般的雾
从脚边升起
淹没你，淹没我
淹没我们的小小房子
和深蓝花园
《日常生活》
淘米，洗菜
把姜切成细丝
用淀粉、酱油和盐
腌制肉片
一小段芹菜从油锅里
冲出来
扑向墙面
饭后收拾餐桌
倒掉盘子里的剩菜
把沥过水的碗筷
送进橱柜
抹去台面的污渍
灶边那道划痕
怎么擦也擦不掉
每天我们把厨房弄乱弄脏
再把它复原
每天像洗碗一样
清洗自己的身体和脸
或许水龙头里的水
会一直流
或许哪天一失手
碗就摔成碎片
《金色的羽毛》
透过中餐厅的玻璃窗
阳光筛洗着洋槐
鲜绿的叶子
你想起那年的这个时候
你去找他
大巴穿过广阔的平原
和长长的隧道
身上的红格子细棉衬衣
渗出甜蜜气息
你像炽烈的柿子
扑向自己的大地
……很多年后
垂暮的你坐在这里
风吹过
一生中的人和事
枯叶般散落
你看到——
一枚金色的羽毛
打着旋儿，浮在空中
《晨》
城市在初阳中屹立
如同诗歌从语言中升起
云横卧楼顶
像郁结之块垒
又像闯入街市的棕熊
一夜雨水
身体里的铁
慢慢开出雪亮的刃来
《晨》
探出窗口，看你
骑山地车
经过楼前的小路
浓密的树影里
你穿白色校服的小小身影
一朵起伏的浪花
楼群寂静
天色微明
月儿像滑出书页的花瓣
又像水面浅浅的影儿
《一个人走了》
一个人走了
他住过的房间
窗帘换了颜色
你敲门
探出陌生的面孔
他写给你的信还在
送你的围巾还在
你对着电话说
我想你
他再也不能像漫天大雪
扑到你身边
一个人走了
小城如同失水的花瓣
街头闪过的身影
公交上的蓝色衬衣
灰斑鸠扑楞楞飞离屋顶
你走着走着停下来
左顾右盼
似乎他随时会出现
像一束温和的光
点亮尘埃
长长的走廊
你奔向他
身体里的河流
涌向盛夏
绝望像锈吞噬着铁
在梦里
你张开的手臂
仿佛折断的桅杆
映着漩涡，回声
寂静水面
《星空》
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如同火焰在暗夜里一闪
天空清朗
草木寂静
天地间隐约的回声
像慈悲的手掌
我们微小而琐屑
几乎配不上
这样灿烂的星空
《种花》
拼装种植箱
搬运营养土
金盏菊，太阳花，茑萝，虞美人，日中花……
分类，浸泡，细土覆盖
晚饭后
月光从土壤深处渗出来
安居的花籽
像眠在书页里的童话
我在露台坐着
想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
循声望去
夕阳拨开法桐
向我递来金色请柬
那是一个初秋
遇到你
我十四岁
《银杏》
别的叶子都熄了
只有她睁大眼睛
天色暗下来
长长的队列里
她像一声突然的呐喊
那样意外，嘹亮
《春眠》
有时是一截木桩，有时是雾，
羚羊，或者崖壁。
有时被泥泞厮缠，有时在花蕊里
搬运泰山。
绝望像锈吞噬着铁。失去笔帽
的水笔，冗长的过期文件。
办公桌上，厚厚的尘土
披着天鹅绒外衣。
蜜蜂牵引着时间，在对岸。鸟鸣
礼花般升起。
清晨是必然的。像蝴蝶飞出蛹，
像河流咬开冰面，
像火焰退回树枝，在窗口
吐出白玉兰。
《梦》
一道锁，又一道锁，
像海浪推远小船，我的
办公室在哪里？
一张桌子，挨着另一张，
我再三起身，离开，
每次都坐了别人的位置。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我抬起头——雪花
从天花板上落下。
这缓慢的漩涡，
使会议厅更加空旷，
使我更加平静，更加悲伤。
《无题》
雨滴撞向玻璃的瞬间我想起了屈原
床单上的燕子
壁画中的燕子
暴雨中掠过的燕子
像末梢神经神秘地一颤
仿佛原本就该这样
燕子没于湖面
雨水咆哮窗前
《树》
循声，向一首诗
的源头
仿佛初阳刺破云层
蝴蝶张开翅膀
抹去雾霭，鸟群
鬓边最险峻的闪电
抹去镶嵌花朵与果实
的盛大冠冕
抹去整座星空
的网，潜流和预言
最后，你甩掉自己的枝干
像鱼儿轻盈地一闪
向光，向来处
无尽的蓝……
《无题》
走着走着
停下来
天地苍茫
草木繁盛
大风像犁耙
翻种着人间
仿佛前路有多种可能
仿佛一切早已注定
《蝴蝶》
如果雪下得大一些
再大一些
夜晚缠着白天
不停地下
把我们裹起来，一层，又一层
——雪化之后
会不会有不同颜色的蝴蝶
从一只只茧里
飞出来？
《相遇》
走在路上
有时会遇到麻雀
或别的什么鸟儿
单独一只
或三五成群
在地面啄食，跳动
水花般嬉戏
我总会停下脚步
默不作声
让它们的快乐
多延续一会儿
走开后
我不记得它们
它们也不再记得我
这样我们下次相遇时
还如同初见
这般洁净，自然
《在德信泉》
转过货架
在灯光，商品，乐曲
和嘈杂的人声中
突然的盲区……
一小节折了的芹菜
轻轻摆动
辛伯达在荒岛海滩上
慢慢睁开眼睛
